二〇 分化
一天早上,是阳历四月天气,院子里的杜鹃花都开了。何应元叫使妈阿苹给陈万利送去两瓶蚝油,一包鱿鱼,说五爷刚从税务局回来,想过去坐一坐。陈万利赶紧叫人泡了好茶,自己先下到楼下客厅里坐着等候。何应元不久就过来了。他满面春风地谈了些税务局的情况,紧接着就谈起“中山舰事件”来。陈万利说:“我虽然还没看准,不过我得单认,蒋介石这个角色还是有两下子的。”何应元说,“万翁,你这句话就不对了。这姓蒋的岂只有两下子而已?说实在话,简直是出类拔萃,剑胆琴心。我早就说过,国民党开什么代表大会,谈什么三大政策,其实是上了共产党的当。从此就自然要引狼入室。孙文是老实了一点。蒋介石迟早会用铁腕来矫正的。”两个又说笑了一番,才去了。
陈万利叫使妈阿财来,对她说:“你去叫他二姨爹过来,我有话讲。”旁边最年轻的使妈阿添插嘴问道:“老爷,要不要重新泡上一壶茶?”陈万利还没开口,阿财就挤眉弄眼地说:“行了。这壶茶才泡的。五老爷喝得,一个打铁匠还喝不得?”陈万利点头笑道:“到底阿财知悭识俭,明白道理!”阿财去了不大一会儿,周铁就过来了。他长久没有进这华贵的客厅,这里摸一摸,那里捏一捏,不知站着的好,还是坐下的好。陈万利也没多让坐,就发问道:“你儿子有信回来没有?”周铁摸摸自己两条大腿,仍然站着回答道:“没有。”陈万利说,“看,看!这不是不负责任?我们阿娣倒有信回来了,说不久就到家。”周铁好像想往“沙发椅”上坐,又没有坐下去,说:“是呀。去久了。论理也该回家了。”陈万利恶狠狠地说:“好一个论理!这简直就是共产公妻。论起理来,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你!”周铁拧歪脸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,驯服地微笑着,没有答话。陈万利又说:“咱们到底要做仇家,还是要做亲家,你浑不用脑子去想上一想?”周铁还是赔着笑脸,没有开腔。陈万利没法,只得缓和下来说:“二姐夫,不是我说你,你不能冷手拣个热‘煎堆’,混了一个便宜媳妇就算的。你至少该替他们弄间房子,买一张大床,还有桌、椅、板凳,哪样少得?不是你家阿泉过我家来,我头头尾尾也使了几千银子?他们到家,你总得有个地方给他们住,不成叫他们住到旅馆里面去?”周铁走到茶柜旁边,拿起茶壶自己斟了一杯香茶,可是举起茶杯又放下了,说:“事情我是想办的。可是我没有地方,又没有钱,怎么办?我们那房子,你是知道的,怎么叫阿娣进去住?要不你在那张房契上重新押几个钱给我使唤,要不索性把它卖断给你!”陈万利好笑起来了,说:“既没地方,又没有钱,学什么人家娶老婆!说起你那张房契,真有一篇故事呢!五年前,我就把本利一笔勾销,白白地双手奉还给你了。如今你又祭起那个法宝,拿它来讨钱使?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玩的事儿!我就是白送钱你花,也不要你那宝贝。你那房子,我也不想要。我的房子尽够住。要把它通通拆掉,改作花园,我如今又没有这样的闲心!”这样子谈来谈去,两位亲家总谈不出个所以然来。最后,陈万利又严厉、又沉痛地教训周铁道:“亲家老爷,我实实在在对你说了吧。这几年的事情,从大到小,都是错了的。民国世界,搞成什么样子!阿娣和阿榕的行为,根本就不对!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了,可是你们谁都不管。你们大姐是佛爷,不管。你们夫妇又不管。阿娣不管,阿榕也不管。这怎么能不出事情?事到如今,你们通不管,我也懒管得了。随便闹到哪里算哪里吧。可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:你得好好跟阿榕说清楚,别当那什么共产,什么主义,都是好玩的东西,看见它就像看见了蜜糖似的。说不定什么时候惹来杀身之祸!”这场谈话,就算得了个这样的结果。